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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肉肉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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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天清晨就有侍巫來請,說巫神在獻神臺等他。

何敬真被侍巫們引至一處觀景臺,依山勢而造,居高臨下俯視,整個獻神臺盡收眼底,視野絕佳又不會引來註目。請他是為了讓他看看神山上十年一度的大儺儀。大大小小五千個巫聚在獻神臺上,以同一個節奏擂自己面前的一面巨鼓,巫神站在正中央最大那面鼓上,以儺舞向諸天鬼神索要西南的風調雨順、萬民安泰。神山上對鬼神的信奉並不一味匍伏於地,他們把巫神看做是通天徹地的一個神媒,而鬼神們則是有欲有求的,神媒以祭品獻祭,向他們等價兌換想要索得的一切,吃了供奉好好辦事也就罷了,若是光吃不辦,那神媒就會用些手段來訓誡這些貪饞懶的鬼神們,或挑釁、或打罵,更有甚者,以色/誘之,待神鬼情不能自禁時,再討價還價。討價還價的過程中只有能神媒與鬼神,閑雜人等一律退避,退避之後,方圓幾裏的獻神臺就只剩下巫神一個,要調情要色/誘要獻身都是隱匿而私密的,至於以何種手段“動鬼神”,那就看巫神的本事了。

大多數時候,神鬼們都能做到“拿好處辦實事”,但也有部分來頭大的邪神並不把微如塵埃的凡人放在眼內,通天徹地的神媒也只不過是血肉之軀,憑什麽要聽他差遣?!白吃供奉是理所當然的,坐地耍賴你又能奈我何?

邪神的欲求比之其他鬼神更熾烈,大如滄海,卻又具體而微,特別易為世間色相所惑,這個時候,就該“以色獻祭”了。

巫神的儺舞開始之前是活祭。五百頭牛、五百頭羊割喉放血,將血瀝進獻神臺邊緣鑿出的五百個血槽裏,血沿陰刻鳳鳥紋路緩緩向獻神臺流去,最後匯集在巫神站著的那面巨鼓之下,形成一片小型血海,腥味嗆鼻。巫神割破拇指,將血滴入鼓下那片血海中,大儺儀就開始了。

五千面巨鼓擂出來的聲音響徹雲霄,上可迫天下可穿地,何敬真被這聲響震得五臟六腑幾乎脫殼而去。他搗住雙耳,視線被巫神膠住——這天破了常例,換了套正紅底色繡黑龍的神衣,火燒火燎的紅,當中一條黑龍張牙舞爪地從右胸一直纏到左腳踝。一旦舞動,那龍便在一層紅當中出沒,見首不見尾。鼓點越來越快,巫神的儺舞也一同變幻,速度之快、力道之強、身法之輕,根本不似人世間該有。

何敬真看得呆住了,他一直以為與“舞”沾邊的東西都是和緩細致、輕柔裊娜的,要不就是純粹閑逗樂的。小時在苗寨裏住著,逢到年節也曾見過寨子裏的青壯勞力跳過儺舞,十來個人一番披掛,紅綠相間、青藍紫灰,五色雜陳,披掛完後在掌令長老的帶領下沿著青石板路一路舞去,挨家挨戶跳,挨家挨戶討喜討賞,人人都可湊一腳熱鬧,多少有些不正經。再大些隨昆侖去往市集上,也曾見過草臺班子的小娘咿咿呀呀擺弄兩根水袖在臺上扭著水蛇腰,哀怨而幽媚。幾時見過這種夾著風雷、隨時叫人魂飛魄散的“舞”?那種淩冽和罡猛,那種寸草不生後的一陽來覆,心神不定者極可能連心神都跟著一塊跑不見了!正當中以儺舞獻祭的巫神怎麽可能是昆侖?

何敬真讓這認知又傷了一回心,有些吃不消,就想從觀景臺撤下,回他的小偏殿,要不尋一處峭壁練他的心法也行,反正別在這兒呆著就行。他掉頭走了,一旁守著的侍巫不敢攔他,又或者是看呆了也未可知。拾級而下,剛下了兩層臺階,留在觀景臺上的侍巫忽然爆出一陣壓不住的小小驚呼,他忍不住一回頭,恰好看見獻神臺正中央的天上劈下一道光,光的顏色很純,正金色打薄了一道道鋪下來,剛好罩住巫神站著的那面巨鼓。五千大小巫海潮般退去,連觀景臺上站著的、四面戒備著的一同撤得一幹二凈。他也識相的跟著一同後撤,侍巫長趕過來,悄聲遞話:“巫神請您留在觀景臺上。”

這又是做什麽?

何敬真皺眉,疑惑和不滿都擺在了眼角眉梢。侍巫長不語,匯入匆匆退散的大小巫當中,一會兒就沒影了。

這種破天荒的事,除了巫神無人能解。

方圓幾裏的獻神臺只剩下巫神和那道光了。光下有影,一道很奇特的影,它不是鼓的影子,也不是巫神的影子,說是一團像影子的黑霧可能更恰切。黑霧順著鼓沿爬上來,掀開巫神正紅底色繡黑龍的衣袍,從袍底鉆進去,而後巫神裸出上身,銀發垂下充了另一件衣袍,若隱若現,不著一跡,盡得風流。這風流裏並無一絲陰柔,至剛至陽,光明正大不猥瑣。黑霧隨著巫神走,像在乞一次歡好。巫神左閃右避,像藏躲又像招引,黑霧越來越濃,慢慢將巫神整個卷裹。何敬真在觀景臺上看到的是他與一條陰影絞在一起,越看越怪,止不住的口幹舌燥眼眶發酸。他不知道接下來這些動作自己有沒有走過腦子——拾起一塊石頭就朝黑霧擲去,太遠了,沒擲中,他又匆匆忙忙下了觀景臺,雙眼一路搜尋,掂量著有什麽可以拿在手上壯膽,讓他找到一根樹枝,攥在手裏朝獻神臺一路狂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穿過獻神臺邊緣那層平日裏死活穿不過去的罡風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做什麽——去救昆侖於水火?可那是尊通天徹地的巫神啊!用得著他去救?!那他這是做什麽?還離著好遠呢,就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把那樹枝箭一樣射出去,直刺那團黑霧。

巫神顯然沒料到他會半途殺出,愕了一瞬,看了一眼因後繼乏力終於雕零落地的樹枝,再看一眼停在很遠很遠、還留著投擲姿勢的那一個小小黑點,眼神活起來,簡直稱得上愛憐了。愛憐得心都化了,還有什麽心思在這兒陪鬼神們調情?只想速戰速決。他掏出腰間的匕首一把紮進纏在自己身上的黑霧裏,一股黑色汁液噴出來,黑霧與光無聲隱沒,天色澄凈如初。巫神躍下巨鼓,朝何敬真一步步走去。

剛才一股腦一根筋地行事,行事完了卻不知如何收場的人這下為難了。要走,那巫神來得飛快,轉瞬間已離他不足三丈遠。要留,剛才那些動作又做何解?

“肉肉別怕。”巫神在他面前站定,牽起他右手輕輕摩挲著,溫聲哄慰道。

怕?怕什麽?這話也太沒首尾了吧?

何敬真擡頭看這個把他當三歲孩兒哄的巫神,覺得事情的走向有些奇怪。他獨獨留下他,就為了讓他“怕”,而後斬妖除魔,再讓他“別怕”?

“我不怕。”何敬真別別扭扭想抽回手,可那一膀子力氣竟敵不過養尊處優的巫神,犟筋脾氣惹急了,一連幾回掙紮,大勁巧勁極勁都使光了,手還在人家手心好好臥著。走又走不了,留又不好留,氣悶極了,幹脆不看他,放平了目光去瞪巫神神衣上那條張牙舞爪的黑龍,瞪了一會兒才醒過味來——自己的視線與龍頭平齊,也就是說身高上只到人家肩膀,這麽些年兩三輪的抽條拔個都白費了。於是越加喪氣,喪氣得當時就想打退堂鼓,幹脆退回春水草堂伺候師父算了。老頭一生只收了三個徒弟,留一個在身邊說話解悶也不過分。

當時只是個念頭,還沒熟,瓜葛那麽多,一時半會兒還理不清,就先在心底埋著,好好想想措辭,最好走得無牽無掛,誰也別得罪。

又等了幾日,上神山來也有小半月了,這種無所事事,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練功、就是等著巫神大駕光臨的日子,逐漸摸不著邊際。少年總有離家闖蕩的一股躁動,野馬似的在心上沖撞,終有關不住的那天。

也是個傍晚,也是巫神過來陪著用晚飯,也是不必要的豐盛,也吃得一樣受罪。何敬真見巫神心情還算好,藍眸裏柔情笑意俱全,就試著開口了:“……我想回春水草堂看看。”

巫神搛菜的手猛烈地打了個挺,又定住了,緩緩把搛好的菜歸入何敬真碗裏,緩緩放下筷子,再緩緩開口:“只是回去看看?”

這時幾十號侍巫早躲沒了,只餘他們倆的正殿特別空闊,大風進來闖蕩,蕩得簾幕飄飄。

“師父年紀大了,回去看顧看顧……”何敬真不知怎的,突然理不直氣不壯起來。

“蕭一山當世大儒,看顧他的人從西南排到漢土也排不完,差你一個?”巫神斜睨他,嘴角挑一抹笑,笑他連個謊都編不圓。

“師父收的三個弟子,就我還近些,回去看顧理所當然,再說了,自家弟子看顧不比外人看顧來得強些麽?”何敬真並不完全扯謊,他只是扯了師父這面大旗來做虎皮,私底下謀劃從這沒人需要他救水火的日子裏逃出去。

“哦,那要去多久?”巫神也不當時就戳穿,看他怎麽去編去圓。

“……半年吧……”半年之後他已經到漢土的亂世裏了,誰還能撈到他這根針?

“半年以後呢?你還回來嗎?”巫神垂下眼簾,蓋住眸子裏肝腸寸斷的劇烈傷痛。

“……”何敬真沒想那麽遠,最遠就只到半年後亂世闖蕩、滴水入大海。

“不準去!!”巫神一掌拍上臺案,銀制的筷子斷成幾截陳屍當場。

多少年來,侍巫們只見過靜如止水,一切點到為止的巫神,幾時見他這樣歇斯底裏地動過怒?都不敢上來觸黴頭,悄悄關門落鎖,守在門外噤若寒蟬。

“……”何敬真沒想到一向言語精簡的巫神會用三個字乾綱獨斷,定好他的去留。

兩邊都氣得急了,一時說不出話,靜默裏一片山雨欲來的黯沈。

“……我是你的私產麽?”何敬真顫著聲問了一句。

一句話就把盛著巫神千般百種“求不得苦”的苦罐子給掀翻了。

說得好啊!根由不就在我太把你當回事,說一句走一步都要再三看你的臉色?若真是私產不就好了,權勢登峰造極後還有什麽私產是買不到搶不來的?用得著這麽日夜煎熬、吃苦受罪?用得著費盡心機藏我這份齷蹉心思?早就什麽都做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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